盼星星,盼月亮,我久盼的高考终于结束了。就在出考场的那一刹那间,我们疯了,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爆发了。
考 场的老师像是早就料到考生在高考结束之后会发泄,会疯,会狂,特地在操场的一角开避了一块“发泄场”,并写了注意事项,几个收废品的老太婆像是等着我们检 阅一样,提着大麻袋和杆秤。考场之地,虽不是我的母校,但在看考场的时候,我们已知道它的位置,三个狂草大字已同那些公式、定理、单词、套路作文一样铭刻 进了我们的脑海。高考完之后,估计有一半的学生顾不上对答案,也不管围墙外的亲人如何盼望,直接进了“发泄场”。我们狂呼,我们尖叫,我们互相拥抱,不顾 男女之间的羞涩,不顾平时熟悉还是生份,甚至不顾是不是同一所学校的。我疯狂的抱过三个男生,六个男生也疯狂的抱过我,还有一个兵哥哥,当了两年兵之后在 我们学校补习了三年,大概是本次考得好,先是大声吼叫,继而抱着我在空中旋转。
“考完了,考完了,考完了!”他放下我,躺在操场上,伤伤心心的哭,一个大男人,倒像个小女生。
我 们的班长,人称“小姚明”,几次摸底考试,数学都没考好,这次高考,他自我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考得好,甚至把最后一个大题也做起了,同好几个“陈景润”对过 答案,他断定做对了,还在昨天他就狂喜过,要不是班主任老师及时制止,他会像上蛋的母鸡一样,逢人便讲。他见那位“高六”的学生都敢来抱我,一路狂奔过 来,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抱着我就往空中一扔。
“我做起了,我做起了。”他从空中接住我,吼起来。
还 有一个男生,趁大家疯狂之机,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同另外一个女生疯去了。要在以往,哪个男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吃我这种“校花”的 豆腐,且不说我告不告老师,我发不发怒,我的粉丝或者说暗恋者自会替我摆平这些事。可今天,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正常,连在围墙外看热闹的家长们也觉得正常, 好些家长并没有打电话催自己的子女快走,好像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孩子也需要在考完之后的表演一番。要成功,先发疯,这不是李阳疯狂英语的格言吗,现在发疯, 有可能已经成功。
可喜!可贺!
继而我不认识的一大群学生——肯定是本校的。他们抬来了几大箱复习资料,一大群女生也把自己油印资料抬到操场上。他们像是约定好了,没有把复习资料捐给学弟学妹,没有卖给废品收购站,为的是高考完之后的最后发泄。
“大家都来撕,不管是哪个学校的,想撕啥子就撕啥子。”为首的是位四川考生,高举着手中的那套《保你进清华》的复习资料。
这一下,我们更疯了。试想一下,这三年来,我们做了多少套题。每天一练,每周一考,每月一大考。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生物,哪科都有三种以上的复习资料,哪科在每周都有几十张的油印试题,每套试题老师都会说上一大堆必做的理由。
“考 考考,是法宝,分分分,是命根,今天流汗是为了明天不流泪,辛苦三年,幸福一辈子。”每次考试总结的时候,大到校长,副校长,小到年级主任,班主任都要说 这些大同小异的话。用我们那位自称“民间教育家”的校长话说:“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就是高考,要高考就得做题,要想上大学就得多做题。”
我们的班主任赵老师几次远到河北的衡水中学参观,他学回来了一整套的衡水经验。早自习、上午下午的第一节课,我们都要宣誓,且声音必须洪量,震得灯管都在打败子。
“以身当笔,以汗作墨,书写高考华章!”
“只要考不死,就往死里考!”
“只要有条命,人就要自信!”
“宁愿累死在考场,不愿闲死在职场!”
我每次宣誓的时候都有一种悲壮感,好像我们面对的不是考场而是准备为国捐躯的战场,教室那山一样的复习资料就像坟茔一样会把我们埋藏。我们只好两只眼睛进来,四只眼睛出去,身体健康的进来,身体残疾,至少是心理残疾的出去,我们昂首挺胸的进来,弯腰背驼的出去。
高考拼的就是“题海”,哪是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教育只停留在校长的汇报材料上,只停留在学校那些省级、国家级的课题资料上。中学生减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愿望,不准定复习资料那只是教育部的文件上好听的规定,各个学校心照不宣的大定特定,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 以然者何?因为春风度不了玉门关,因为高考是民生工程,形象工程。凭高考可以升官,凭高考可以要钱,凭高考可以出国考察,凭高考可以多要几个高级职称。自 然,一切美好的教育措施对我们而言都是桃花源,都是乌托邦。资料是一本比一本厚,油印资料是一天比一天多,老师的话是一天比一天“神”。
语 文老师要求我们写作文必须有规定的套路,说是用散文诗的句子开头,中间用古代十个名人的例子,最后又用散文诗的句子结尾,且不管什么标题,什么话题,都要 这样写,不这样写就不能得高分。于是乎,我们每周都写同一样的作文,每次考试都是屈原被贬,司马迁被阉,陶渊明辞官,苏轼种田,李白天天要“仰天大笑出门 去”,杜甫天天要“感时花溅泪”,吕布的赤兔马好像从不疲倦,项羽天天要自刎都杀不死,诸葛亮几乎天天都要声泪俱下的念《出师表》。左丘明、孙膑、贝多 芬、霍金、海伦.凯 勒、张海迪、史铁生等一大批残疾名人更是我们常举的对像。这种写法,我们稍有创新,就会惹得语文老师火冒三丈:“我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有格式,要有格 式,高考作文要的不是创新,要的是有格式,创新好不好,肯定好,但不是在高考,而是你们出社会之后。我只管你们在高考的时候考不考得好,创不创新,我管不 了。我管不了太阳好久升起来,我管得了你们写作文如何构思,高考作文其实就是“改”出来的文章,就是以一篇作文打天下,只要你写好了一篇作文,哪种标题, 哪种话题,你只需要改几个字就行了。这就是方法,这就是技巧。”
数学老师天天要求我们多做题,且是北京、上海、天津、重庆等近三年的题都要做过遍。不做就被骂,不做就做俯卧伸。
外语老师天天要我们天天背单词,背范文,说是只要高考的外语考好了,填报志愿的路子就宽了。于是乎听写、默写,错一个打十下手掌心。
物理老师来得更干脆,直接罚钱,说是所罚的钱等高考完之后会全部退给我们,可据上两届的学生讲,好像一分都没有退。错一道罚五元,考试不及格罚十元,考全班倒数第一罚五十元,考全年级倒数第一罚一百元。
化 学老师倒是温柔,既不打人,也不罚钱,他总是让人重复做同一件事,即把一根凳子从甲地搬到乙地,又从乙地搬到甲地。有位师兄考证出这是二战时纳粹发明的,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其《象棋的故事》中略有交代。哪知这种文明的手段比起挨打,罚款更残忍,许多学生在重复不到五遍的时候,会主动认错,表决心。
生 物老师是个女的,风风火火,好像从来没笑过。我们好些同学都怀疑,他丈夫不在本地当公务员,而要外出打工是不是跟她那张脸有关系。我们私下称她为“灭绝师 太”。师太年龄并不大,据语文老师讲,她还不到三十岁,可看上去像四十多岁。只要我们生物没有考好,尤其是她受到学校领导批评之后,师太会在我们面前诉 苦:“你们班这次又没考好哟,害得我这回又扣钱,其实扣不扣钱倒无所谓,不过从情感上讲,有点说不过去哟。你们想想我的家,我是上有老父、老母、公公、公 婆,下有儿子上小学,我老公在外地打工,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师太说不下去了。几个生物没考好的女生流泪了,恨不能马上把自己的生活费交给师太。生 物科代表为此还两次向校长求情,说是学校扣师太多少钱,我们这些学生就给师太捐多少钱。
为 了我们成才,其实就是考上大学,不光我们在拼命,我们的老师更拼命,还要拼时间,拼贬损。一到放假的时候,就是几个老师大拼比的时候。语文老师发一套题, 数学老师就要发三套题,外语老师要发五套题。国庆、元旦、春节、五一、清明、端阳这些法定节日,我们好像并没真正轻松过,快乐过。
因为我们要拼,我们要赢!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为了明天不流泪,今天就得流汗,流血。
好 在今天高考结束了,成也好,败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悉听尊便,把一切的压抑化着今天短暂的疯狂。摸拟题、压轴题、黄冈秘题、金考卷、银考卷统统死啦死啦,什 么导与练、高考宝典、高考内参、创新复习统统沙扬拉那。它们是山,压得我们喘不匀气,直不起腰;它们是魔鬼,控制着我们的心灵;它们是鸦片,毒害我们的灵 魂。
请让我们疯一把吧,请给我们一点自由的空间罢。这不是素质不素质的问题,礼貌不礼貌的问题,而是我们压抑得太久,我们太需要发泄。,管它是褒是贬,是街头热门话题,还是网上爆炸新闻,我们顾不了那么多。
头上云卷去舒,远处潮起潮落,我们身轻如燕,我们飞天了!
疯狂持续了半个小时,我们在规定的操场上演了“六月飞雪”。片片纸花,潇潇洒洒,张张纸破,五音俱现,我们无比的畅快,顾不上对答案,哪个对答案,我们就让他滚出去,我们也讨厌哪个打电话,因为所有的电话内容都相同,不听都知晓内容。
我跳着出了考场。
“疯够了吗?”妈妈平静的问道。想必我刚才的一切疯动作,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晓得,我们刚才好解气哟,好解恨哟!”我还是一劲儿的跳。
“考得好吗?”
“放心,你女儿这回可是为你争了一口气,争了一口大大的气,语文、数学、理综是超水平发挥,就是外语的作文有点失误。”我挽着妈妈的手,得意忘形。
“重本有问题吗?”妈妈还是那么平静的问。
“莫得问题。”妈妈是四川人,我的语言中时常会有四川词汇。
“好。” 妈妈抬起头看着我。在我想象中,妈妈听到她的宝贝女儿有这样好的考绩一定会感动得抱我一下,要么疯癫一下。她不就盼着我有这一天吗?去年我因为没有考上重 本,妈妈哭了好几个晚上,苦口婆心劝我不要上“二本”,让我补习一年,我可是个乖乖女哟,很听妈妈的话,补习就补习罢。真是功夫不负有心,凭这一年来的考 试成绩,我不敢说考清华、北大,考一本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让我惊讶的是,妈妈好像对我说的话并不感兴趣。或许是她等我太累,或许是她胃酸的老毛病又犯了。
“妈妈,你可要兑现你的承诺哟!”为了让妈妈高兴,我故意卖萌。
“好。”妈妈淡淡的说。
“一条好裙子,一部迷你苹果,在好餐厅让我大吃一顿。让我到北京去玩几天,我要爬上城,游圆明园、看水立方,观鸟巢。”大概是“新八股文”写惯了,我说起话来,总有点文皱皱,酸溜溜,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好。”妈妈拍着我的肩。
“还有,还有,我要坐飞机去,你和老爸都坐过飞机,我还没坐过呢,对了,我老爸呢?”
“你老爸给你买衣服去了。”
“真的?”我不相信,老爸的所有钱都是老妈管着,他哪来的钱给我买衣服。
“真的。”妈妈点着头。
“妈 妈,你要让我好好休息几天,让我把电脑玩过够,把电视看过够,把刘德华听过够。你不晓得这一年来,我好累哟,好累哟!我不是一个人在高考,我是为全家人在 高考,我老爸没有上大学,外公老是瞧不起他,我是为老爸在外公面前挽回尊严。我老爸一大家子人,到现在还没有出一个大学生,我是为我们这个家族在战,说俗 气一点,我这是光宗耀祖,还有老妈你,你不就是当年没有考上重点大学,现在还在镇上当老师吗?你想想,你当年要是有你闺女这本事,凭我老妈的聪明、漂亮, 还会是个单设初中的教科主任?”我忘乎所以,不管路人如何看我们娘俩。
“就这些,有啥子想法全部说出来。”妈妈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让我有点扫兴,本想说一大堆愿望,比如我想买一部单反相机,想报一个钢琴培训班,看到妈妈那个样子,我又不想说了。
“你老人家能满足我这点愿望就是母仪天下了,就是西太后,就是老佛爷,剩下的我找皇阿玛。”
“不找他,找我。”妈妈这回倒是答得很肯定。
“妈妈,我们是先回家,还是你老人家请你的宝贝女儿大吃一顿呢?”
“莫得问题,只是我们先要去看一下你爸。”
“我爸不是在给我买衣服吗?我这老爸也真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开车来接我?我可是他的开心果哟,是他的心头肉哟!”
“你说够没有,走快点,你舅舅还在等我们。”
“舅舅也来啦?”我惊讶,舅舅可是在四川,莫非舅舅也来祝贺我参加高考。
妈妈不说话了。
“我爸在哪里,给他打个电话不就完了。”我拿起电话正准备拨号。
“你爸爸在火藏场,他听得见吗?”
“你同我爸吵架了?”我终于想明白妈妈为什么不高兴了。
“七天前就出车祸了,为了你高考,我们没告诉你,他还睡在火葬厂,等你高考完才下葬,今天是他的头七。”
妈妈哭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