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何清平第五次提出自愿回家务农的申请后,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请求。何清平心如止水,异常的平静。
何清平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八个年头。他是1952年佩戴着朝鲜解放纪念章光荣回国的。当战争彻底地停下来,他被分配到天津市的上仓国营酒厂任副厂长。成天在硝烟弥漫与炮声中出没久了,如今全停下来了,他感到了身心的空虚与疲惫。那一天,天空正挂着一枚火红的太阳。何清平参加了一个厂务会议。由于没有文化,他只有听的,却说不出一个道道来,除了说大家要好好干,多为国家作贡献之类的话外,没有别的话说,这让他内心产生出一种失重的边缘感。战场上是没日没夜,而如今是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时间空闲,滋生出些许的无聊。
躺在木床上,何清平翻来复去睡不着,他想起了那些一路到前线同吃同眠在同一个战壕里摸爬溜滚的战友们,好多的都阵亡捐躯了,而自己的命却大得很,子弹总是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在朦胧的灯光下,他想起了年迈的老父老母和新婚的女人。他想从朦胧的意识里拾起一些情感的碎片,但由于时间的尘埃掩埋得太久,尘封得太深,沉淀下来的小碎片已黯然失色。兵荒马乱把家拆散得支离破碎。何清平一大清早起来,披了件半新的军衣,这是他从朝鲜战场上穿回来的,基本上没有破损。
厂区后面是一排排杨树,虽然只是初秋,可大多已是青少黄多,一阵风刮起来,落叶簌簌地翩翩起舞,在空中慢慢腾腾地翻舞着身躯,没头没脑地坠落着,无重无轻地浮沉着,一枚叶子敲打到何情平的黝黑的面颊上,他将衣襟拉紧了些,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中无比地寒冷。他在尘土飞扬的大马路上转了一阵,漫无目的。太阳比老家上来得早些个,他有了一种独在异乡的感觉。何清平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作出一个决定,他要给断绝音信的父母和妻子写一封信,时光已经流淌了十八个春秋,不知还在不在世。
民国三十年正月,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烛红酒暖之中享受着节庆的欢悦。何清平随队伍从成都三合场营地出发,千里跋涉,到抗日救国的最前线。何清平由一个地道的农民成了士兵,其保家卫国的激情被激荡着,有了一种男子汉志在四方的豪迈。经过十五天的急行军,队伍到了河南省新安县十字镇。何清平佩带着步枪。第一次激战是在漆黑一团的夜晚。队伍驻扎在铁门车站附近的战壕里。战争打响的前夕异常的寂静。之前每人发了一块北方的馍饼。何清平拿到一个碗口大的馍,一股馨香让他食欲猛增,先吞咽了几口口水,这个馍与川北老家的比起来要好吃得多了,不愧是北方的小麦,且手艺也不赖。他一口下去把馍咬去了一个小半圆形缺,这时,妻子擀面的身影在何清平的眼前一闪,过眼而已。何清平执着步枪,手板心已出了汗,前胸匍匐偎靠着壕沟的新土,寂静中他听到了自家心跳的声响。小日本鬼子驻扎在对面的山坳里。隐隐约约还看到两个士兵端着枪在来回巡视。没有命令,他不敢开枪。虽然他还没打过枪。
何清平的子弹上了膛,憋了一下午的气。摸惯了锄头斧子的手,如今用上了洋家伙,他感到有一丝欣慰与自豪。他没有训练有素的射击经验,只相信能够把鬼子击中就是目的。
“嗖——嗖——”两声,飞向敌营的照明弹划裂了黑暗的夜空,照明弹的光亮直截了当,直到了很远的地方才消失殆尽。鬼子马上加足马力向何清平的方向射击。何清平与战友们端起枪杆子就是一阵射击。他看到子弹在枪口摩出了火光。敌人的火力太猛,是用大机关枪在“哒、哒、哒”连续地横扫。战壕边的尘土被子弹打得飞溅,何清平把头低下来躲避着飞来的流弹。鬼子间投以手榴弹,炸起一丛泥土或者石块。何清平看到身边的两位兄弟已被鬼子的流弹击中,瘫软在战壕边,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孔模样。首长下令撤退,何清平边打边后退。寡不敌众,退让到二十多里的地带才停下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六十多名战士牺牲了十一名,阵地也没守住。看来还真不是鬼子的对手。队长非常悲痛,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决定向南阳转移投奔第五战区。队伍到了潼关,督战的兵士百般阻挠拦截,说上级有令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死活说不通,队伍就硬打硬拼冲了过去。
队伍驻扎在朱马店车站。何清平日夜站岗巡守。在军营里混,何清平准备着与鬼子好好打一仗。可是一年后,小日本缴械投降了。那是一个明媚的上午,几百名垂头丧气的鬼子兵来到了车站的广场上,溃不成军,有些疲惫。何清平与战友们列着队,一位长官站在站台上传达命令和训话,要求不能虏待鬼子,因为人家认输缴械了,缴枪不杀头。何清平愤愤不平。鬼子们也列队依次把枪支放到了何清平们前边的地上。何清平没在战场上消灭一个鬼子,很遗憾,他趁机向一个弯腰缴械身材魁梧的鬼子的屁股踢了几脚,也算是享受了一回胜利的快感。鬼子放了枪支悻悻地回转身来看了看何清平,“哇哟——希——”叫了两声。何清平感觉到他的眼光里有一种恨恨的压抑与沮丧。缴械仪式一直到了中午才算完毕。何清平与战友们遵照首长的指示把缴获的枪支搬上了一辆军用大卡车,卡车“轰轰隆隆”地扬起尘土开走了。何清平握着那些冷冰冰的洋家伙,很精致。其实他幻想可能会给他们一人发一支,不料却被上车运走了。这让他失望之极。
何清平是被抓壮丁入伍的。他的家原有三间土坯房,低矮,狭小,茅草的。秋天,川北的谷子成熟了。橙黄青碧的青杠树与青黛的柏树蓊郁茂密围绕着他家的稻田与坡地。何清平与刚结婚不久的妻子颂氏在沟边的田里割稻。秋老虎照晒得热气腾腾,他正沉浸在男耕女织的向往之中,心中藏着许多宏大的的人生规划。他弯腰将一把沉甸甸的稻谷放在割断的谷茬上。禁不住唱起了一首山歌:
太阳出来照白岩,照见情妹打蒜苔。
谁人要了就拿一把,要谈话罗黑了来。
……
他其实唱不完的,只是随兴所至哼唱一下子,让心灵得到轻松与舒展。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被抓着壮丁。晌午,何清平到沟边的隐蔽处小解。不料被两个大汉子一麻绳子捆了。一个汉子说:“兄弟,有些对不起了。打日本鬼子就需要你这样有力气的人。”何清平无奈,他想挣脱,但由于手脚受到掣肘,没办法只好说让我给家里的人说一声,也好让他们晓得我到哪里去了。他站在田埂上对着颂氏说:“颂娃子,我被抓壮丁了。家里托付给了。如果活着,我就要回来。”颂氏的心怦怦然跳动不已,感到一阵酥软无力。眼泪突然如注掉个不停,一屁股蹲坐到谷茬上。直喊叫着:“你们放了他吧,求你们做回好人。我的先人……”颂氏泣下如雨不成声调。
何清平生命力特顽强。他被抓到了剑门关的兵站营房里关起来。保长是一位高大的汉子。他来训话,说得剀切有力,声如洪钟。为国家人人都要出力,参军入伍打国丈是无尚光荣的。来了就不要想着回去。好男儿志在四方。何清平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两个带兵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军装,有点儿陈旧,看看也还威武。他们将两盆米饭与一盆炒萝卜干端到营房让抓来的壮丁吃饭。何清平一看,有几位还是邻近的,认识,相互打了个招呼,咋个搞的,也都抓来了。
何清平想到了逃跑,但是当他吃饭时看到营房的前后都有背着长枪的士兵在把守,来回巡视着,他就认命打消了这种念头。别人都能过,自己也能过。想想心里也就平静下来,只有等到更好的机会才能回家。不晓得妻子颂氏哭成啥子样了。那是民国二十九年的秋天。
何清平随队伍在剑阁县训练了半个月,首长与教官反复训话。何清平心中的家国概念有了朦胧的印象。懂得了入伍就是一位军人,就应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经过集训,他晓得了一些军队的口令,有了跑跳、投弹与躲避的的常识。教官带着头脑灵活的何清平等一百六十多人,白天晚上,风里雨里不停歇,被送到了成都三合场兵站,他被编入部队当步兵。他对什么正义之师,为党国效劳,为国捐躯的大道理不甚太清楚。
小日本投降了。何清平想这下可能会回家荣归故里了。何清平的判断失误了。他的部队被命令坐上火车抵达郑州越过黄河驻扎在老塘庄,编入孙政十二军,荷枪待命。
在一个阴气沉沉的下午,与新四军展开了激战。战役悲壮,剧烈,从下午一直打到深夜。何清平持枪匍匐在大寨子里向着远处硝烟弥漫中的人影射击,子弹一发一发地飞出去,不知打中了目标还是没有。他在寨子的隐身墙角挪移了一下位置,不料一枚子弹窜过来从下嘴唇横扫过去,好在只擦去了一点粗皮。他用手背揩摸了一下,有血,不多,没感到疼痛。看到身边的战友头部中弹倒在了墙角边,他来不及细看是否已牺牲,就从身上跨踩了过去。子弹与手榴弹非常密集,将寨子的屋顶打得瓦子儿横飞乱崩,子弹在墙壁上迸出飞溅的火星。炮声“轰轰隆隆”,震耳欲聋,与在成都听到的过年的鞭炮声息十分相似。火药与硝烟的味道熏得何清平禁不住眼泪汪汪的,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想向南边跑过去暂时躲避,可是遇到了督战队。稍一后退会被就地处决。战场上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何清平情急之下向东跑过去,不料新四军的火力猛烈得很,所向披靡,机关枪“哒、哒、哒”地横扫着,子弹横飞,密集如雨,招架不住。何清平在一块石头后屏息了一会儿,偷偷摸索到北门边。胶鞋早已跑丢了,顾不得拣拾。他感到赤脚跑起来更加轻快自如。皮开肉绽的班长张麻子已捐躯牺牲,屁股上一个血洞正在流浸着殷红的热血。何清平看了看张麻子的脸,血肉模糊,浮尘披垢,难于辩识,手里还紧握着黑色的步枪。何清平踩踏着倒在墙边的士兵的身上,在黑暗中摸到了北门的工事里,一个战友都没看见。牺牲的战士象谷个子。后半夜,枪声渐渐稀疏。何清平拖来三个死去的战士的尸体抵挡在门口作掩护。握着枪歇息着,他靠着牺牲的战士的身躯,感觉到他们的躯体在慢慢冷却变硬。
天亮了。新四军的士兵过来清理战场了。何清平的战友们除了牺牲倒下的外,都不知去向。他把北门工事里的一箱子弹扛到东门,投诚了新四军。新四军的首长叫罗玉奇。了解到何清平是老百姓的子弟,就派人把他送到张村。罗玉奇对何清平说:“你不要怕,我也是四川的,十八岁就参加了红军。”在张村,炊事班长端来一盆驴马肉和两个馍饼,让何清平吃。何清平跑了一个晚上,肚子已巴了背,实在是饿了。他将馍饼全吃了,还吃了些驴马肉。他知道这些驴马都是牺牲在战场的。驴马的命运也真是不好,东奔西跑,倒下了,还被吃掉,何清平有点于心难忍。不吃又肚子饿,也是没有办法 的办法,我的天。他边想边咀嚼着绵扯扯的肉片,喝下了一大碗热汤,打了几个嗝,胃里冲出一股驴肉的腥膻气。班长拿来一双草鞋给何清平让他穿上,送来一个背包叫他到后边的屋子里睡觉。疲惫不堪的何清平吃饱喝足了美美实实地沉沉睡去,有些迷糊。在梦里他好象觉得仗还在打着,又好象回到了家里,而妻子却没在家,他有些失落。
集合的号角之声吹响了,是黄昏时分。何清平一个跟头爬起来跑到操场上笔直地站立着。政委问道:“你会干啥子啊?”何清平想想也没别的本事就回答说:“做饭。挑水。”政委仔细看了看何清平,身材高大,结实粗壮,指令编入担架排。
吃过晚饭。整队出发,部队准备向山东金县进发。行军之际,侦察员了解到距此十多公里的地方驻扎着国民党的一个团,有一百二十人,有大炮机关枪若干。部队随即掉头转移,结果还是被包围了。每一个路口都有国民党士兵持枪把守。何清平他们不敢正面交锋,迂回走入了一片乱山丛林之中,肚子饿得直响,走到哪里也甩不掉敌人这个可恶的尾巴。何清平他们在密林中周旋,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隐蔽,弄得敌人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天空洒下了蒙蒙细雨。夜晚一团漆黑。在与敌军捉了整整一天迷藏后,逃出了包围。何清平感到一阵轻松,随队伍南下进入大别山,加入了刘伯承的部队。到了大别山,在莽莽苍苍的密林中何清平吃苦耐劳,机敏,他有了子弟兵的自豪感。部队被敌军包围着不能出去。何清平他们就靠山吃山,到山间去挖野菜,摘野果充饥。他几次下山弄盐巴与粮食,都是抄着山间的小道去的,这是敌军没有想到的。小道绕了好多个弯子进入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峡谷。何清平装成小贩子,背着一个破口的背篮子。何清平表现突出,1947年8月,他与其他两名战士火线入党。不久被任命为班长。何清平的主要任务是保障战士不断炊,这是非常重大的事儿。何清平出生于乡村穷苦人家,对野菜野果耳熟能详。他带领班上的战士把能吃的都弄了回来,这让大家熬过了许多困苦不堪的日子。何清平很崇拜刘伯承。在丛林中,他曾与刘伯承擦肩而过,由于身上背着找来的粮食,来不及行军人之礼。多年以后,何清平还引以为憾事。
何清平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到朝鲜去。荣任连长的何清平找到了一种生存的亢奋。参加了淮海战役,停下来后。1950年,何清平被整编到第十二军35师104团赴朝鲜作战。部队从武汉出发过丹东跨过鸭绿江。
天空黑下来。队伍正在洪阳的公路上行军。美军的火力突然“哒、哒、哒”向他们扫过来。何清平大吼一声:“隐蔽作战!火力还击!”连队的人员立即散入了路旁的山峦里,好在是一些树林。部队与美军展开了激烈的枪战。何清平机制地背靠着一棵大杨树,向一辆装甲车上的美国士兵射击,有几枚子弹打在那位大个子美军的臂膀上,那个家伙随即隐约踉跄地滚到车下。何清平带领着连队的弟兄们,奔赴在路旁的邱山与田野间,速来快往。双方交战的子弹“乒乒乓乓”地飞溅着,交织着,何清平命令几位士兵将两块大石头从山坡上推下去堵到路上。正好挡住了美军装甲车的追击,赢得了转移的时间。在转身的瞬间,一枚子弹从何清平的胸前飞擦过去,连衣服也扯去了一大辔,他感到胸前“嘶”地响了一声,一阵热乎,原来胸部挂了点彩。何清平庆幸自家闪得快。他顺手把衣襟扯拽按了一下,与战士们跑起来。美军的车辆停下来,“叽哩哇哇”地吼叫着,何清平听不懂说了些什么。枪声与炮声渐次稀疏,两军对垒不过一个多小时便平息下来。何清平带领连队一边打掩护一边拆离。副连长的手臂被打断了,战士撕了一辔军衣布给他绑扎着。几位士兵轮流着把他背出了山坳交给了担架排。连队临时驻扎下来,总结在陌生地作战的经验。何清平因为反应迅速,连队伤亡较小而受到奖赏。领到了20元朝鲜币血饷。
部队按上级要求东进。走走停停,时而打时而歇。朝鲜的百姓送来了慰问品,放到营地的地上,是一种水果,色彩红红的,形状象苹果又象梨,说不清是什么。战士们没见过都不敢动,他们对陌生的东西产生了一种天生的畏惧感。何清平忍不住拿过一个用劲咬了一口,结果是味道极好,入口化渣,甘甜似蜜。他大叫:“好吃得很呐。快吃呀。”战士们一齐吃了起来,想不到还真的是好东西。
在战斗的间歇,何清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吃馍,风习习地拂面而来,耳际呼呼,他若有所思。岂料隐匿着的美军朝他放了一个冷枪,“砰”的一声,一枚子弹飞了过来,他连想都没想便应声从石头上滚了下去,佯装中弹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悄悄地睁开眼皮看了看四周,美军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一毫不损地回到了宿营地。多年以后,何清平回忆那些碎片般惊险的时光,反而觉得自己当年的表现格外神奇。
何清平是在第六纵队孙政十二军里参加淮海战役的。战斗从前一天一直持续到晚上。何清平及其连队攻战的县城在徐州附近。他年轻,有力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正好派上了用场。子弹打完了。首长下令赤膊上阵进行肉搏战。暗夜无边黑沉沉地看不清东南西北,何清平就命令战士用手摸,摸到软绵帽子的使劲打。国民党的士兵穿得好,又是冬天,帽子就是可触可摸的目标。何清平打得得心应手。他们“咳哟——,嗨嚓——”地吆喝着,“噼噼啪啪”地声音此起彼伏,气氛特别悲壮。手下倒下了多少对手,他已记不清楚,他觉得得心应手,很有兴致。
炮声隆隆,冲锋号又吹了起来。国军已溃不成军,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战友与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挤压着,何清平时而从他们的身上踩蹋过去,感到一阵绵软。他热汗涔涔,心跳得快而铿锵有力,肺叶在胸腔内“哧扑扑”地扇摇。他吸到了血腥与硝烟混杂的气息,不过早已习以为常了。当冲锋号第三次响起来时,何清平与手下的两名战士已押送着十几个俘虏从高低不平的街道上走向营部。那时真的是神采飞扬。由于战功突出,何清平升任排长。
1949年2月9日,中原野战军第 6 纵队在安徽省蒙城地区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2军,隶属第3 兵团。何清平所在的第17旅改称第 35 师。稍事整休,即参加渡江战役。4月8日,攻占了安徽枞阳铁板洲。4月21日,强渡长江,挺进浙赣。在普口与国军展开激战。行军途中,敌军的机关枪突然向何清平他们射过来,“嗖嗖”地划破了宁静的长空。何清平们迅速匍匐在一个壕沟里,瞅住机会予以还击。部队的大炮猛烈地轰向敌人的营地,爆起了一阵阵巨大的浓烟与火光。队伍迅即散开成包围之势。敌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于硝烟之中举起了一面白色的旗帜,晃动着。敌军认输了。首长下令,进行搜索,缴枪不杀。何清平带领排里的战士拥集向前。大吼着:“缴枪不杀。”真是大快人心,一下子就逮了二十多个俘虏。那些俘虏都立即求饶表示投诚。何清平被整编到运输连。其主要任务是运送物资与炮弹。
10月,何清平在湖北开展军训,组织投诚的兵士改造学习与练兵。解放了重庆及川东地区。1950年1月,组建川东军区。第35师兼壁山军分区。何清平奉命到重庆唐家沱征粮。部队一日千里地推进,数千战士必须得吃饱了才能打仗。何清平带领排里的战士与保长王麻子进行交涉。说国民政府已经垮台了。人民的军队来了,老百姓的军队来了,要动员富户拿出粮食支援前线,不拿粮出来的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他与保长议定了将提供钱粮的大户名单一一张榜公布。他虽然是文盲,但是当他看到那些一张张接续的毛边黄纸上歪斜的文字,何清平与老乡一齐指点着。他讲述着淮海战役中的事迹,引得老乡们连连称奇。征粮进行得非常顺利。
肃清匪患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儿。何清平被指派到金县去剿灭一帮土匪。土匪共有二十多人,这些土匪住在一个山上。他们白天下山去抢劫过往行人和集镇的财物,弄得集镇一片萧条,居民都到处躲藏。
天空飘着小雨,山间的小路泥泞遍布。土匪有四五人,他们抢到了一头肥猪,捆绑着,穿了一根横杠,抬着行走在小道上。何清平看到他们摇摇晃晃地从山峦中穿过来。命令战士们到路口的树丛里隐蔽等候截击。过了个把时辰,土匪终于来了,气吁喘喘,那头猪的口里掉着白沫,咕噜噜地呻吟着。何清平与战士们一下子跳出来,大吼着:“哪里去——!站住!”满头大汗的土匪猝然一惊,撂下肥猪拔腿便跑,仅百十米远就束手被擒。何清平押送着捉住的五名土匪,回到集上的驻地。土匪其实是走投无路的贫苦农民,没见过大世面,何清平连吼带吓几声,吼令老实交待,可宽大处理,还可将功补过。土匪一五一十地把沦落为匪的事都抖了出来。
他们把土匪看管起来。第二天,令一名土匪带路。何清平到山中捉匪。押着土匪在蜿蜒的小道上行走。在一个草丛旁,一名战士突然大吼一声:“这一个土匪。”何清平说:“捉活的。”土匪情急之中向山里逃跑,战士顺手一枪,那家伙一跟头就倒下了。何清平走近一看,他已经没气了。“不要乱开枪。”何清平埋怨着。直到晌午,何清平才到了土匪的山寨。他们四处散开隐藏在树林里。
夕阳坠下山边。土匪们才阴一个阳一个勾搭背负着一些口袋,向山寨回来。何清平指令战士们不要乱动,要一锅端。挨到天全黑了下来,土匪下厨烧饭的炊烟袅袅地升腾起来,又回叠到山林中,烟火的味道弥漫着。何清平闻到了一种老家似曾相识的味道,但念头仅是一闪。他听到土匪一阵敲击洋瓷盆的声响,声音干燥,硬滞,苍白。那是用饭的信号。何清平下令:“上!”二十多名战士荷枪实弹,一齐包抄上去,端着枪,大吼道:“不许乱动。”黑暗里拿着碗碟的土匪不知就里,大声嚷道:“谁他妈装洋。咯老子——。”
“不许乱动。谁乱动就毙谁。”何清平朝天开了一枪。土匪已处于包围之中,顿时醒悟了。乖乖听命,哀怜道:“长官,饶过我们的小命。我们也是被逼上路的呀。”个别土匪嚎啕大哭大叫起来,浊泪涟涟。何清平剀切地吼令:“捆起来。到了乡上再说。”战士们缴获了土匪的枪支,连夜把土匪押解回乡工所,关起来。
何清平被整编到担架连任连长。
何清平虽然上过部队的识字班,毕竟太短暂了。写一封信还很难。酒厂的事务不繁杂。他下定决心要完成写一封信的计划。他请了一位管生产的小伙子帮他写了一封信,按民国二十九年的地址寄回了川北老家。
妻子奇迹般地收到了他的信。请人代笔回了一封信,简单,朴实。何清平多年被断绝的情感神经被接上了。他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回到老家。双亲已经去世了,坟头的荒草密不透针。他与妻子去烧了两刀草纸。
何清平把妻子接到天津。食堂的伙食比较好,每天都能吃上荤腥。妻子住得久了,不习惯,提出要回乡下去。回去安然些。何清平一次次向组织提出申请,自愿回家务农。
何清平回家的申请被批准了。组织上开了介绍信让他揣上。国家每月补助一十九元。按照其功劳一次性补助折合粮食三千斤,到地方粮站领取。他吃不完那么多的粮食,也没有地方堆放,让乡邻需要的都去背领,全都记在他的名下。
何清平回到了老家的土坯屋。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何清平的妻子离世。他膝下无子。抱养了隔房的儿子。何清平佝偻着衰老的脊背,蹒跚着沉重的脚步,出没在乡间的田埂上,溪沟边,树林里,他扯一些莎草或者棕榈,搓成绳索,编成草鞋,蓑衣,背绳,拿到乡场上去卖几元零钞。他将卖来的零钞积攒着,作为给小孙子的零用钱,有时也打上一点烧酒解解愁。他对一些复原军人的补助太高,很有些不平。他曾经几次坐车到市民政局讨说法,惜其晕车,到了说不出什么道道来都无果而返。有时把民政局的干部狗呀猪的骂上几句。
无事的时候,何清平翻出获得的十多枚勋章纪念章,有银的,有铜的,各不相同。他把那些硬梆梆的东西放在床头的老海底柜子下层。他特别爱看战争片,很认真,每每指斥片子里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