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山水

     与爹电话沟通好了,今天他得随我进城照看马小帅。

     进村的路被人为填整了许多,新上的碎石与泥土在绿油油的杂草间很是显眼。春天的气息在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越来越浓,带着特有的故乡气息扑面而来,那种很熟悉却又陌生的花香直入心扉,芳香在鼻尖上徘徊,风从耳边跑过,我没有理由不想起童年。公路两旁的麦地与荒芜的乡村一起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每次回老家,老家总会给我出其不意的惊喜感觉,可这人啊,想不得事,一想事,思绪就打乱了,原本大好的心情在想起了旧事时便一落千丈。爹在电话里提及的那个“老”字,让我想起了娘,想起娘,我心里便很堵。

     

     离家越近,路却越发难走,贵如油的春雨把本来就坑洼不平的土公路冲刷得面目全非,我的思绪也跟着面目全非。早知道孙大爷“老”在今天,老婆说什么都不会让我回来的。临下高速时爹来电话,说孙大爷“老”了。“老”了的意思就是去世了的意思。我说我都已经快下高速了。爹说,人是早上“老”的,今天期会好,下午装棺呢!可是我已经快下高速了!爹说那你可以下了高速又返回去上高速。接着“啪”的一声便又将电话挂了。


     爹若挂我电话,那定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知哪个写小说的王八蛋说的,走的人少了,路便开始慢慢消失。我反对这句话,老家的路无论多少年没人走,可轮廓依旧清晰,这不,孙家上下一修整,这路又显得十分宽广,新平整出的马路上还有车辆撵过的痕迹,被车轮撵过的地方躺满了绿色的杂草,我闻见了那种含在嘴里嚼碎后可以止血的猪牙草的味道,春的气息在这里一览无余,我仿佛觉得城市与乡村不在一个星球。

     刚到村口,就飘来了锣鼓唢呐声,锣与鼓的配合依旧是小时候记忆里的那种铿锵,锣与鼓干脆得不带一点泥水,而宛转悠扬带着悲伤的唢呐声,那定是爹吹出来的,我对爹的唢呐声有着一种特殊的直觉,我甚至可以想象在某个乐段时爹的各种表情,而此刻,爹一定是鼓着腮帮闭着眼睛晃着头。我将车停在村口,任由爹的唢呐声肆意横扫我的耳膜,面对亡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卑微,关于孙大爷,我所有的记忆几乎都还停留在十多年前他健壮的时刻,而此刻,他却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与我爹的唢呐息息相关。

    好多年都未曾听到过这种锣鼓声,红事白事的敲法是不一样的。初来乍到的外人是听不懂的,往些年,新来的媳妇还纳闷,怎么迎亲与发丧的都这一班子?我在村里生活了十多年,我清楚,这种敲打不但是白事的象征,而且从节奏上听,应该是年满70岁的人去世了才能享有这种节奏。老家的风俗多,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锣鼓唢呐声竟然还是这么响亮。

     村里姓孙的多,但是马家与孙家之间相处得很愉快,当然要追溯起来就是与爹是村长有关。孙大爷早上去世时爹根本就没给我说一声,我回来的目的是接他出去照顾马小帅,日子是前几天就定下的,等我临下高速爹才说孙大爷“老”了他走不开,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快。爹说村里“老”了人,你作为马家的长子也该回来,孙大爷“装棺”的日子定在这个下午。

     院子里到处是人,我看了一下,周边村里也有人过来,但大都顾着孙大爷去了,孙家的老少女性都挤在堂屋中央哭啼,按照风俗,儿孙们要将孙大爷梳洗穿戴好放进棺材,俗称“装棺”,也就类似城市殡仪馆那种遗体告别仪式。每来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上香磕头,女人们就以悲切的丧歌来作为回应。我到孙家院坝里时早有人替我准备了香蜡纸钱,同一个村的,没那么多忌讳,我还是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对着漆黑大棺材磕了头。婶娘姑嫂们就开始痛哭,其中一个唱着说,爹---啊,马大-----他--回来了,马大就是---村长的那个----独苗苗啊,他啊,回来啦!回来---看你来啦!----而你啊!怎就这么快走了呢!你啊----还没享福呢!

     跪着刚起身便有同辈的人将我带出堂屋,我劝不来婶娘姑嫂,更将“节哀”说不出口。停放棺材的堂屋除了锣鼓班子的人外其它外人是不宜久留的,我离开堂屋,哭声便又减弱了许多。但紧跟着又有人进去磕头了,自然,哭声就开始增强。

     对于村子,对于孙大爷,对于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从不刻意的去表达,从不刻意的去追忆,有时我特能理解我爹的固执,就连我每次离家前我都依依不舍,其实我发现,爱这片土地的不仅是固执的爹,我预感我年老的时候一定会回到这里来安享我的晚年,可我的晚年好遥远,而今眼目下,我最急切的是想接爹进城去,城市里的生活容不下我考虑年老了的事情,马小帅已经学会了在电脑上玩游戏了,小家伙实在需要一个人专门看管。

     孙大爷的病落下很多年了,前几年就听爹说已经快不行了,没成想在床上睡着还是活了这么多年,老人的离去是对他自己的解脱,也是对家人的解脱。尽管如此,堂屋里哭声依旧很凄惨,这是村里流传多年的哭丧歌,这些年大家都外出务工留下了老人与孩子守村子,可外出打工的婆姨们依旧还是能将这哭丧歌唱得催人泪下。

     我想起了娘,娟子不会这么哭,只是低着头掉泪,家里没有马二马三,我一个人忙里忙外,想起娘,又听见这哭声,我的眼泪自然就落了出来。

     ---我其实是个心里很脆弱的人。

     孙家人丁兴旺,老人病情告危的时候儿孙都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孙二爷家的孙三爷家的,能回来的都聚集在了这个院子里,在老家,死者为大,活在的时候可以不必天天尽孝,但一旦过世了,那一定得庄严一定得把最后的孝道尽好。当然,这也是风俗,爹说,多年流传下来的东西不能丢。我又一次想起了娘,那惊天动地的哭声是外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心里便涌起一阵悲伤。

     很多人过年都难以见得,尽管一个村住着,大都看上去有些陌生了,当然,叔伯婶娘老了,留守在家的小孩子我也只能凭长相来区分是谁家谁谁的,年轻的没几个,孙家大家族,与我年纪相仿的只回来了三四个,大爷家的孙二与二爷家的孙三孙四与三爷家的孙大。在老家,人们总是以年龄的顺序来称呼人,就像他们称我为马大一样,娘生下我之后就没有再生,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还顶着爹挨处分的危险生二胎,可肚子就是不争气,爹一直是村里的村长,他说自己作为村长不能知法犯法,生儿生女都一样,超生那是要罚款的,是违法的。可村里很多人家依旧顶风作案,孙家每户都是生到儿子为止。可我们家,自马大之后就没有马二马三了。娘几年前得病去世了,花光了我买房的首付款,走之前拉着我与媳妇娟子的手说拖累了你们,走后一定要对爹多上心 ,他一辈子爱喝酒……说到最后,娟子哭成了个泪人,娟子只会小声的抽泣,她不会哭唱老家的歌。娘的身体一直就不好,为了娘开心,原本这几年不打算要孩子,但是为了娘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为了娘开心,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儿子马小帅上幼儿园大班了。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院坝里,有些不知所措,触景生情吧,我想起了我娘,于是我准备先去娘的坟头看看。对于我的出现,大伙并不意外,这村子,就是几年不回来也没有人把你当外人。发财也罢,落魄也罢,回来了就是村里一个普通的人,或许因为发财与落魄会在一小段时间里成为与众不同的人,但是在死者面前,谁都一样。我在他们眼中属于能干人,村里上大学的不多,能在城市里安家落户的也不多。爹在村里当了一辈子村长,也因为我的出息让爹在村民中有了一定的威望,所以人缘极好。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打断一下正在吹唢呐的爹,孙三从我身后一把就抱住了我,开口就是,狗日的马大,据说你混得牛惨了。孙三孙四披麻戴孝,可一点悲痛的心情也没有,不光是他们兄弟俩,就连进进出出帮忙的邻里邻居们之间都还开着村里特有的那种半荤不素的玩笑。因为想起了娘,我的心情有些失落,与孙三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就被孙四拉到西屋去斗地主了,我说我不会斗地主。哥俩就损我,我说我真不会,刚回来,想先去看一下我娘。孙三孙四便放开了我,问要不要一路,我说不用了,这也是自己的家。我离开后身后传来孙四一本正经的说某个女明星最近的私事。孙四自小就喜欢打听漂亮女人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都一双了,可这秉性依旧未变。

     此刻的爹-----村里人口中的马村长正鼓着腮帮子吹唢呐。脖子上的筋像土里冒出的蚯蚓似乎就要从脖子里钻出来,以前唢呐手是两人,如今就爹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鼓着腮帮子吹着,我想给爹打声招呼,可爹看都没看我一眼。爹吹的曲子我很熟悉,记得小时候,爹还可以吹一些革命歌曲出来,那会只要爹一拿出唢呐,我便塞住耳朵跑到屋外,我总觉得唢呐声在远处听更为美妙,但爹很少吹,要么就是农闲,要么就是有谁家办喜酒,才拿出唢呐练练嘴。但每次都要遭娘的骂。在家里,偶尔也听爹哼白事调子,这些没有乐谱的调子来自于哪里流传于哪里,我没问过,可在童年的记忆里,这些调子经常在耳边响起。有一段特别有意思,爹每次哼完还给我讲,大致意思是送老人上路的旋律,口口相传的,没有乐谱记载,却有实打实的内容,而且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可我不曾记得了。只记得那会,每个村几乎都有自己的固定班子,谁家有什么事锣鼓唢呐手很快就聚集起了,红白喜事都有固定的曲目,这种委婉的声乐我在城市里一次也没听到过,如今听,尽管是白事,可依旧觉得亲切。

     爹放下唢呐喝了一大口茶叶水。茶缸是公用的,一人一口。看见我,爹也没急着出来,我也没进去,我从内心深处还是有些忌讳的,生意人讲究这些,我甚至想给娟子发消息,叫她去菜市场买只鸡杀了,把鸡血喷洒在各个房间里,冲晦气。爹出来时,我发现两个月不见他老了一大截,脚上穿着从我鞋柜带走的一双运动鞋,连袜子也没穿,我心里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我骂自己,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同时我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爹接到城里去。

     爹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回来了啊。

     我说嗯。

     爹说人啊,老了真没意思,才几天,就这样了。

     我说那是命,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爹说过不了几年就轮到我了。

     我说爹莫乱想,你身体这么好。

     爹说应该把马小帅带回来的。

     我说他要上学呢。

     爹说狗屁学,好大个虫虫,这里才是他的根。

     我说马小帅乖着呢,成天嚷着爷爷呢。

     爹说你到处转转,我又要吹唢呐去了。

     我说,要不,你先忙着,我先回家看看。

     爹说你回去吧,一会自己早点过来吃晚饭。

     地里的麦子长出一大截了,绿油油的,娘的坟头就在麦地边。我给娘放了鞭炮上了香蜡纸钱。鞭炮声音把村里的几条土狗引来了,它们对我汪汪直叫,这些狗我不认识是谁家的了。我没理它们,一会它们便自行散开去孙家找吃食去了。以往我回来,只要在家的邻居都会凑到我家来,当然,狗也会随着主人一起来,而这次因为孙大爷的离世所有人都去他家了,我一个人站在麦地里,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陌生这块生我养我的地方了。

     天很快就暗了了下来,爹的唢呐声一直就没消停过,爹的唢呐声会飘出很远很远,爹是吹唢呐的一把好手。

     家里被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的房间还特意铺上了新的床单被套,看到这些,我便想起了娘在世的时候,爹是从来不摸这些的。前几天电话里说我要回来,他说他走不开。我一听他说走不开我便有些气,或许爹是想等我主动问问为什么走不开,然后就可以顺带告诉我孙大爷病危了的消息。可我没问为什么他走走不开,我觉得爹再这样固执下去就是对我的一种折磨。于是趁着酒劲,我挂了电话。

     孙四拖着他的贵州老婆来喊我过去吃饭,人虽然多,但我是大城市里回来的,是贵客。孙四的老婆我第一次见,黑瘦,却生了俩娃,一儿一女,孙四很高兴。平时他们很少回来,娃娃都由孙伯与婶子带。孙四对他老婆说,这个就是我给你常说的那个马大,大学生,现在在城市里当官。孙四老婆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没说话。我有些尴尬,我要是能当官就好了,哪还用得着急躁躁的回来带爹出去给我照顾马小帅!

     站在自己屋里却没有孙四熟悉,他一屁股坐在我床上,表情怪异的说怎么兄弟媳妇没一起回来,这么柔软的大床可是糟蹋了。孙四老婆就扯着他的衣服示意起来。孙四老婆一直不说话,但眼睛却四处转悠,后来我要离开村里的时候孙四才跑来给我说,他老婆喜欢你屋子里的那些书,说要几本回去给娃看。顿时我便对孙四来破有了深刻的记忆,黑瘦,但眼睛却明亮。

     去孙家院子的路上,孙四的一双儿女都来了,大的应该十四五岁吧,是个姑娘,怯怯的叫我叔。小的不满十岁,是个儿,连叔都没叫。走的时候匆忙,也没想到带点糖果什么的,看着孩子,我有些不知所措,要是春节什么的,我回家一定会为村里的老人与孩子准备点糖果,不光是我,村里其他年轻的回来都会这样,这是风俗,可是这会,我手里空空的。孙四老婆扯着儿子不让走,大致是希望他喊我一声叔,女儿在一旁又怯怯的叫了一声叔。我不大会逗孩子玩,娟子给我电话我没接,她就给我发消息,不管爹来不来,明天你一定必须回来。所以我有些心不在焉。孙四老婆便就拉着孩子先走一步了。孙四问我,在城里是不是当啥官?我说我要是官就好了!孙四说不是学校里的老师么?我说辞职了!孙四说你有病哦,城里学校的老师呢?你咋个就不要工作呢?我说咱不说这个,走,我饿了,吃饭去!

     院坝里摆了整整10桌,在村里,红白喜事,邻里邻居的是要大吃三天的,如今这风俗又延回来了。我被安排到了爹那一桌,菜品很丰盛,酒也很醇香。吃饭的空隙,堂屋门口的VCD播放着哀乐,但声音没有他们喝酒的声音大,敲鼓的伯说,这是喜丧,76了,该走得咯!爹补充道,再不走,等几年政策硬起来只有“爬烟囱”了。

“爬烟囱”在当地就是被火化的意思。老人们已提及爬烟囱就特别的欣喜自己在农村,要是在城市死了就真的只有爬烟囱去了。

     我挨着爹坐,爹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与长辈们坐在一起吃饭,酒肯定是不想喝的,何况我还开着车呢,酒驾查得严!

     打锣的叔说什么酒驾不酒驾的,车放在马路边就是不锁也没谁会去动一下。这个打锣的叔我没有印象了,哪个村的不曾见过,爹给我介绍,是邻村的一个上门女婿,都是二婚,老丈人生前打锣,如今班子凑不上了,锣在,叔出来接着打就是了。叔笑着说,锣这个东西简单,打错了也听不出来,唢呐才是我们班子里的真功夫,马虎不得,所以马村长这杯酒该喝!

      娟子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在城里,死人总是很晦气的事,何况我们吃饭的地方离棺材也就几米的距离,我心里还是有点放不开。娘走后,我很少与爹当面交流什么,每次回家爹很高兴,就是话少,我也不知说什么。除非马小帅回来,那爹的话就多了,所以娟子与我商议,只有让马小帅来做这个工作,可马小帅最近匪得很,谁的电话都不接了。

     晚饭后,爹与一班子人马又去吹打了一番。孙四与几个帮忙的邻居在隔壁打麻将,他老婆与两个娃娃就站在他身后看着。孙二擅长斗地主,开始邀约了我,我说我不会,孙二有些不高兴,嘴里嘟噜了几句,我也不在意。其实我会斗地主,可我没心情坐在这样一个地方与他们斗地主。老实说,我觉得我与他们不在一条线上,我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在城市里呆了十多年,我恍惚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城市里的人。城市里的人是很讲究的,更何况我不属于那种很耿直的爷们,我被城市虚伪化了。孙二见我不愿意玩便没有强迫,但我感觉孙二与我之间的陌生感一下也就出来了,我算个什么,其实在他们面前我什么也不算,所谓的本科那就是个唬头,据说孙二在外当包工头,房子全是一次性支付的呢。孙二是孙大爷的二孙子,孙二的哥孙大据说还在返回的路上,后来直到孙大爷上山都未曾见他赶回来,村里风言风语的,说什么的都有,孙大伯因此很没有面子。孙二下面有个妹,平时我们都叫孙小妹,据说在早年在外当小姐,赚了不少钱,使得大家都觉得丢了孙家的脸,平日里一提及她大家都是一脸的不屑,据说好多年都不曾回来,但孙大爷病危前她却回来了。回来时还给亲朋好友散发带有城市标记的礼品,此刻,她正在西屋里与几个婶娘拉家常,我似乎听见了她咯咯的笑声,像母鸡下蛋后的那种喜悦。

      孙二与孙三孙四是堂兄,尽管很多年没看见孙二了,但是孙二叫我去玩牌的时候并未半点陌生感,他开始是在问孙四,开车回来的那个是马大?孙四说除了马大还有谁开那么好的车回来?孙二就说那就让马大今天晚上出点血!

     我不是怕输钱,我实在是有点陌生这样的氛围了。娟子给发消息说马小帅有点发烧,我不知是真是假,打电话她没接,估计在气头上吧,既然爹明知孙大爷就是这几天的事他应该明说嘛,缓几天就缓几天,城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去处理呢,呆在家里听锣鼓唢呐声算什么回事?我心里乱极了。

     孙小妹咯咯的笑声很快就飘到了我的耳边,孙小妹说这是马大哥呢,马大哥,好久回来的?赶巧还是?一嫂子说马大回村接村长出去享福呢!孙小妹套着白色的孝衣,可身材却是凹凸有致,孙小妹眨巴着眼睛问嫂子呢,嫂子没回来么?爹的唢呐声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响起,孙小妹说什么我听不见了,因为,唢呐一响,锣鼓也就跟着响了起来。小时候我是腼腆的男孩子,很少与女生交流,但孙小妹似乎一直就是这样的,喜欢眨巴着眼睛,喜欢咯咯的笑着,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把她与站街女挂上号,穿着孝衣的她看上去就是邻家一小妹。后来孙小妹问了很多问题,但是爹的唢呐声总是将那些问题掩盖了,我很快又听到有人叫马大马大。村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凡是在家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院子里闲聊,不冷不热的夜晚适合东拉西扯,几个小屁孩竟然做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可以不去玩牌,但不可以私自逃离,我得在这少有的热闹里等爹的唢呐声结束。

     爹说如今除了婚嫁丧娶村里都是冷清清的,就是过年也不见得热闹,过年都在自家屋里,哪家都有老人,这老人走了,没几个人帮衬着忙可就老火了。外面万般好,落叶要归根的。

     爹叹了声气。

     我说,爹,等马小帅大一点生活完全自理时你就回老家来,或者等我有那个能力养着娟子与马小帅时你就回来,可是,爹,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怎么放心呢,去城里养老的人不止你一个。

     爹接着叹气。然后就是抽烟。

我又说,娘走了,你一个人在家没个照应,就是马小帅不需要照看我们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老家,你看,村里都是留守的老人与小孩,离场镇又远,路况也不好。

爹开始咳嗽了。

     我们马家,叔伯也多,但是爷名下就爹这一个男丁,几个姑姑嫁得虽不远,可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便就很少回来。几个表兄联系得也不多,真应了那句俗话:头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在家的堂兄堂弟几乎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见上一面。老家,终究一天也会老去,如孙大爷一样。

     到家后爹提着开水壶说将就点冷水洗洗休息吧。

     我其实希望爹与我说说话,之前在电话里因为出不出来倒是说了很多次,可这隔开电话见着面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爹坐在堂屋里抽烟,叫我先洗漱。接着就被烟呛着了。爹连续的咳嗽。我从旅行袋里拿出我的茶杯添了茶壶里的开水给爹递去,爹没接,说自己有茶缸,在里屋床头上呢。里屋便是娘与爹的屋,或许是因为孙大爷去世了的缘故,爹将里屋收拾得很干净,在老家还有种风俗就是-----红白大小事来了,家家户户都会提前收拾房屋,以便接待主人家住不下的客人。爹的茶缸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白色大瓷缸,我给他买的保健杯他从来不用。茶缸里有隔夜的茶水,我正准备倒掉被爹止住了,爹说倒了可惜,冲点开水照常喝。

     爹有很多理由来证明这些隔夜的茶水对身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爹说,回来了,就别把城里的那套玩意带回来,别人看了会笑。我也不习惯。

     当然,爹的话我懂。这似乎也是一个社会现象。所以回到老家,爹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过,这次,有一点必须依着我,那就是随着我回城里带马小帅!的确,城市不是天堂,我理解爹去了他的孤寂,但我希望爹也能换位思考,我与娟子的确太忙,我还没那个能力让娟子在家做全职太太,请保姆我们俩都不放心!在城市里生活着有城市里的烦恼,可是我们没有退路了。

     乡下的夜很快就静了,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孙大爷家这会也安静了,我与爹坐在堂屋门口抽烟。我与爹在外人面前那都是口若悬河,可是面对彼此的时候却总是那么的无话可说。我回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接爹出去常住,这样既能帮我带着儿子又能让我每天下班回家能看见他,两全其美的道理,我说爹你应该明白。农村的萧条是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爹说你当我是你的学生,少来那一套,再忙也得等你孙大爷的事情过了再说。

     爹这么一表态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爹说今天晚上那个敲大锣的原本想来与我打挤,看见你回来就去别家了,家里难得有人来住住,我都说了儿子回来睡他自己的房间,可那老东西不好意思来了。

     茶壶里的水很快见底了,爹说,唢呐吹过后比干活还累,得多喝水,肺活量才大!我起身去厨房烧水,知道爹爱喝水,娟子便给爹买了个电水壶,方便快捷,可爹少有用,觉得浪费。所以电水壶还是锃亮锃亮的在堂屋的茶几上放着。

     乡下的夜静得快,刚还喧嚣的孙家随着夜深也便安静了。这种静在城里是永远体会不到的,所谓的万籁俱静吧,前些年娘还在时每次回到老家,夜一静,我总失眠,思维总是处于最兴奋的状态,爹便陪着我东拉西扯的聊天,可近年来只有回到老家我似乎才能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于是只要夜一静爹便回房休息,可是今晚不知道是爹吹唢呐累了还是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累了,总之我们父子俩都有些疲惫不堪却又没有睡意。爹简单的问了一下我的生意,问了一下马小帅,提及马小帅,爹眼里就有了一点亮光,很快,亮光就随着其他话题暗了下去。娟子没回来,我与爹便很随意,我准备好了热水让爹与我一起洗脸洗脚,爹有些拘谨,便使劲地砸吧烟,执意让我先洗漱,爹的客气让我心里很堵。

     孙大爷的葬礼还得有几天,风水大师说了,期会很重要,开不得半点玩笑,这可关系到子孙后代呢!娘的后事是按照风俗来操办的,孙家当时在家的老少都一个不落的帮着忙,我即便有天大的事都得等着孙大爷上了山再说。娟子来电话,马小帅真的是发烧了,娟子说爹暂时不出来无所谓你得马上回来。孙四说,兄弟媳妇发话了,你就回去吧,家里人多着呢,不少你一个。

     接这个电话时我正与孙四们在山坡上砍柏树垭呢,负责搭灵堂的老伯说要在院坝口搭一个牌坊,柏树垭是最好的饰品,显得庄严而又大气,孙四说,这个大伯是大师,兼治丧委员会的主任。主业是跳大神,见我不信,孙四说,专业的,专吃这碗饭的,还不兴还价!我操!

     孙大爷的后事进行得轰轰烈烈,全家上下的孝心深深的感染着我。也让我对这片热土又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感情,娟子的消息我没放在心上了,我想她一定会理解我的。孙家上下以及所有在村里的人都趁着还有几天才下葬的时间里准备后事,灵堂是必须按照市面上最新的标准来搭建,锣鼓班子仅仅是一个小部分,据说,还要请文艺团进行专业的表演。总而言之,要让孙大爷体面的死去,要让孙家活着的人体面的将他送上山。

     谈不上孙家的晚辈对孙大爷如何孝敬,如果孙大爷在病危时能去医院,起码来说,晚年的他不会走得这么痛苦,死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爹说,你孙大爷死得可怜,那么多儿子就没一个想到把他送医院呢,活在的时候对于孙大爷来说无所谓,可这一去,操办的如何就会直接影响到孙家活着的人的声誉,十多年未在村里呆,我竟然不知道,村里也兴起了这些。我既然回来了,帮忙是理应的。去上份礼也是理应的。孙家负责记账的是村里会计王伯,他问这500块究竟写谁的名字?马大你呢还是你老爹马村长?

     爹说他是他,我是我。

     娟子以很严肃的口吻给我打电话,说马小帅真的发烧了,此刻正在医院输液呢!

     作为马家的长子,还有风俗,我是不能走的。爹说既然回来了,不差这几天,孙大爷还在堂屋里睡起的呢,你娘当年不是邻里邻居的帮着,她自己能钻进棺材么?还有呢,我还在呢,没有马二马三,你肩上的担子重呢,大家都看着呢!

     爹继续吹唢呐去了,鼓着腮帮闭着眼晃着头,我听得出,爹是在用全身的力气在吹,这段旋律我很熟悉,我小时候,经常听爹哼,尽管每次一哼就遭娘的骂,记得爹说,这是白事中最为悲伤的旋律,大致意思是,希望“老”了的人一路走好,不要牵挂后人,后人自有后人的福,听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了这首曲子的题目,爹说过叫《天地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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